□ 赵现海
中国古代是拥有广阔疆域、多种族群、多元文化的王朝国家。空间性是认识中国历史与中华文明的重要视角。古代中国一方面由多个具有不同特征的区域空间所构成,但另一方面各区域空间之间并非是静态分割而是动态流通的。以北方边疆为例,由长城设施所构建的社会秩序,便借助自身的脉动作用,推动了多元融通“北疆文化”的融合与塑造。
多元“北疆文化”的历史融合
对于历史而言,地理不仅是空间的舞台,而且扮演着能动角色,甚至从长时段而言,是历史的决定因素。亚欧大陆的南半侧,受到太平洋、印度洋、大西洋暖湿气流的影响,农业普遍发达。与之相比,亚欧大陆的北半侧,也即欧亚内陆,暖湿气流受阻于越来越高的地势,很难到达,气候干冷,形成了草原、戈壁、沙漠的地貌形态,农业不发达,只能开展农业、牧业的混合经济,甚至完全的游牧经济。游牧政权建立后,与农业政权形成了长期的对峙态势。前者依托骑兵的军事优势,后者依托农业的经济优势,从而形成长期的平衡。这种平衡表面看来是一种军事平衡,深层来看是一种经济平衡,但究其根源是一种生态平衡。
为应对游牧政权,农业政权采取过多种办法,包括军事、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各种方式。众多的方案之中,东西世界都曾经推行过长城方案,而中国尤其重视这一方案,长时期、大规模修筑长城。战国以来,汉民族与北方民族都不断加入到修筑长城的历史之中,推动长城成为中国解决亚欧大陆南北差异的主流方案之一。
长城边疆范围很广,南至太行山脉,北至漠南草原,甚至远及漠北草原。西汉武帝太初三年,派遣光禄徐自为从五原(今内蒙古包头)出发,向北行进,修筑城障列亭,出五原塞数百里,远者千余里,直达庐朐河(今克鲁伦河)。与此同时,命令游击将军韩说、长平侯卫伉,屯守在徐自为军的两侧,从而形成了三道纵向防线。此外,又派遣强弩都尉路博德修筑居延塞。辽朝在呼伦贝尔草原,挖掘了一道漫长的界壕。金朝为防御蒙古的进攻,既修筑了边墙,又修建了城堡,还挖掘了界壕。金界壕外线自额尔古纳河北岸经满洲里市北,直到蒙古国。
在中国历史上,长城对于南北中国都发挥着脉动作用,推动了南北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。伴随长城的不断修筑,广袤的北方边疆,长期分布着大量军队与附属人口,一方面吸附了内地资源不断北上,另一方面推动了当地的农业垦殖。而地处蒙古高原的北方民族,由于游牧经济十分容易受到干旱、寒潮的袭击,从而不断南下,归附中原王朝,被安置于长城边疆的内外两侧。
西汉宣帝甘露二年,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为躲避北匈奴郅支单于的军事追击,并解决部众的生存困难,前来汉朝朝觐。宣帝在甘泉宫隆重接见,赏赐丰厚。呼韩邪单于向宣帝表达了为汉朝守卫长城的愿望。宣帝同意了呼韩邪的请求,派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、车骑都尉韩昌,统率一万六千骑兵,并征调长城地区数千将士,共同护送呼韩邪,驻扎于光禄塞(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朝阳镇小召门梁)。光禄塞位于大青山、乌拉山分界的峡谷之中,地势险要,为兵家必争之地。宣帝将呼韩邪安置于此处,显示出对他的信任和重视。为救济呼韩邪部众,宣帝又命令提供粮食物资。
元帝即位后,也不断为呼韩邪提供粮食物资,纾解呼韩邪的经济困境。此后,两汉、南匈奴及此后归附的北匈奴,长期共同驻扎于长城边疆。匈奴不仅接受汉朝的物资援助,而且通过提供马匹、牛羊,与汉朝民众开展民间交流,史称“通关市”,也即在长城关口之处,开展互市。
东汉时期,民族整合进一步加强。安帝末年,“胡降二十万口”。许多部族加入到汉军之中,比如东汉末年董卓率领的并州军队中,便有大量“胡兵”。汉代的匈奴贵族通过“和亲”,与汉朝皇室保持了血缘关系,通过拟制血亲的方式,改为刘姓。比如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刘渊,便是匈奴单于之后。他在西晋末年动荡局势下,以刘氏外甥自居,重建“汉”朝。
唐太宗贞观三年,突厥等部族向唐朝归降。唐朝仿照两汉在长城边缘安置匈奴降众的做法,将突厥转化为长城守卫者。
明朝与建州女真,同样长期维持了大体相似的关系。建州女真作为明朝的羁縻卫所,地处辽东长城边疆外缘,一方面负责为明朝看守长城,另一方面由此而长期获得明朝的物资供应。
伴随北疆地区民各族交往交流交融进程的持续推进,来自于不同地区的文化脉络,在这里汇流入海、交相辉映,从而开始初步形成多元的“北疆文化”。
融通“北疆文化”的文明塑造
文化是人类社会实践所创造一切物质的综合,包括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。伴随北疆地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,多元“北疆文化”开始初步汇合。但构建具有明确内涵、具有独特性质、焕发特殊光彩的区域文化,仍然有待于本地社会的持续建设,才能真正由此而塑造出坚实的文化形态。而在这一方面,长城边疆仍然发挥了脉动作用。
众所周知,在冷兵器时代,骑兵占据着绝对的战术优势。有鉴于马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,历代政权都将马匹数量的多少,作为衡量国家强弱的重要标志。长城边疆地域广阔,可以采取游牧的方式散养马匹,马匹体格较为健壮,战斗力较强。为培育骑兵,两汉、隋唐、明朝都在河南地(今内蒙古鄂尔多斯)、漠南草原牧放战马、培育骑兵,从而与北族政权一起锻造出中国古代十分浑厚的骑战军事文化,为古代中国持续开拓边疆、维护国家统一,提供了军事支撑。
在长城边疆,中原王朝不断推广农业屯垦,将蒙古草原从单一的游牧经济转变为农牧复合经济,甚至农工牧复合经济。西汉武帝收复河南地、打通河西走廊之后,便在河南地及其西北直到令居(今甘肃永登)推广农业经济。明中后期,大量汉人向北越过长城,进入蒙古高原,建设出大片定居农业聚落,称为“板升”,也就是汉语中的城市、房屋之意。“板升”聚落规模很大。“有众十余万,南至边墙,北至青山,东至威宁海,西至黄河岸,南北四百里,东西千余里,一望平川,无山陂溪涧之险。”不仅有农民,还有手工业者,“中国百工技艺无所不有”,从而将蒙古高原的游牧经济方式一改而为农工牧结合的复合经济,推动了明清时期蒙古高原的经济转型。
伴随长城的渐次修筑,中原王朝逐渐开辟通往蒙古高原的交通道路,从而增强对长城边疆的支持力度,加强南北沟通与交流。最早开辟这类交通道路者是秦朝,秦始皇修建了从云阳(今西安淳化)至九原(今内蒙古包头)的宽阔直道。此后历代中原王朝、北族政权,不断在蒙古高原开展交通建设。蒙元时期尤其建立起来了普遍而发达的站赤制度。
在各方面条件逐步具备的情况下,中原王朝努力加强在蒙古高原的政治建设。东汉和帝时期,大将军窦宪仿照管理南匈奴的制度形式,在漠北也设立领护。唐朝在蒙古高原设立安北都护府、单于都护府,尽力加强统治。清朝在蒙古高原实行盟旗制度,堪称北疆管理的划时代进步,有力维护了国家统一与疆域完整。
伴随历代政权在蒙古高原全方面开展经营,北疆地区逐渐从偏居一隅的边缘区域,开始成长、转变为拥有庞大人口规模、雄厚经济基础、强大军事力量的重心区域。在此基础上,北方边疆借助自身位于中原王朝和周边政权中间枢纽的角色,努力推动陆上丝绸之路和草原丝绸之路的全面开辟与发展。“北疆文化”由此不仅逐渐塑造出坚实的文化形态,而且不断吸收来自异域的文化元素。伴随历史的演进,多元融通的“北疆文化”逐渐发展成熟。
长城作为古代世界修筑时间最长、规模最大的军事工程,对南北中国都持续发挥着脉动作用,不仅吸收南北地区人口、资源不断进入,而且推动不同民族之间的全面整合与北疆地区的全面建设。在此基础上,北方边疆吸收了来自不同区域、乃至异域地区的文化元素,通过自身的不断建设,逐渐塑造出坚实的文化形态,形成了以多元融通为特征的“北疆文化”,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可替代的重要组成部分。